一万公里回到家,时间似乎格外不够用。而小城却有着缓慢的节奏,可以堆叠长长的时间。我爬上阁楼去,阳光从小窗打进来,解放后置办的箱子桌子,纷纷在空气中留下潮湿的影子。

八年前在这里翻出来一部族谱,那时候爷爷过世两年,留下小间遗物。家里还有一份本村的油印家谱,两相比照,族谱在开山前几代叙述详尽,后面的余支确是难免错讹;本村的家谱总能续上开山祖师,都是爷爷生前看过一遍,近几代也还是可靠的。

我忽然体会到,家谱是一个私人的历史记载,脆弱地印在油纸上,百八十年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就会灰飞烟灭。一向依赖的互联网当然无法提供这种私人的知识,与原来油印誊抄到电脑上相比,我决定把家谱用通用的技术标准 GEDCOM 电子化处理一遍。

这才有机会能细细看一遍家谱,那些远去而陌生的名字。家谱都是一辈一辈只录男丁考妣,倘若中间没有改姓收领的情况,我与这个本子上的大多数人应该有着同样类型的 Y 染色体漂变。想一想它历经千年,依然藏在全身细胞里,这么一想,便是时间堆叠起来的厚重感吧。

从爷爷以降两代人,都标注了详细的出生年月,有点甚至还精确到分。从我记事起爷爷就中风失语,想是他从前细心记下了这些信息,而阁楼抽屉里那本封面略微褪色的日记本,里面没有字,全夹着孙子孙女们的照片。另一个抽屉散放着一些照片,背后还有牛皮纸,想是从相架上抠下来的,念书的大伯,结婚的四叔。阁楼一面墙是双喜镜子,上书「恭祝令郎大婚」。嫁娶生子,从事职业,都在家谱中一一叙述,这两页是爷爷额外加的,纸张比前面的更白一些。

再往前看,曾祖父「一生行医,用手抄医书,手抄二本留给后人」。乱世里生卒已不可考,短短一句话,或许还是爷爷追忆添上去的,却解释了爷爷希望四叔从医的原因。

往上几代都是标准的妣某氏,生子某某,葬于何处。直到鼻祖父一代终于有干支纪年的生辰,飘飘乎也许是250年前的事情了,盛世才容得下生辰细细记录吧。他的父母都是七月初七出生,想是因同日而生而指腹为婚。我录入的时候发现好几代人都是妣刘氏,猜是和一个刘姓大家族经常联姻。再往上几代人赶上湖广填四川,「子某某迁往四川」,「三子四子20岁后迁往四川」,此后族谱再无记载,平平淡淡一句话,又是多少个山长水远的分离。

一辈子,留在族谱里,只知道生于何时,葬在何处。比起来爷爷还能留下一阁楼旧物,应是幸运多了。箱子里奶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,深色的中山装,白色的针织毛衣,棕色的毛线帽子,在他最后几年常见他戴着。抽屉里还有一只精致的黑框放大镜,我仔细看了看包装盒,没有一行中文,现在想应该是当年的进口货吧。能保存至今它一定是爷爷深爱的小物件,我小时候却拿出来在太阳下烫蚂蚁。

「吃饭啦!」奶奶在楼下喊道。

「来了!」我把抽屉推回去,阳光照亮了扬起来的尘埃。

阳光